诗人的另一面——由五首佚诗重读臧克家

双月刊２０１１年第４期（总第１３期）　ｌ　中　ｒＪ　诗人的另一面　由五首佚诗重读臧克家　◎刘涛　（河南大学文学院）　内容提要：　现代文学史把臧克家描述为一心关注现实的“农民诗　’、“泥土　。本文发掘出被臧克家有意　遮蔽的佚诗五首，它们对个体主观消极情愫的表现、视艺术为宗教的艺术至上观，展示了诗人的另　面。它们的发现，可加深对臧克家作为诗人复杂性的认识。本文还发掘了臧克家两篇诗论佚文。　一关键词：　臧克家、佚诗、选择与遮蔽、艺术至上观　现代文学史家把臧克家描述为积极坚韧、一　卷第５期。三诗不长，照录如下：　心关注现实的“农民诗　、“泥土诗／＾　。“当新月　派、现代派诗人唱着‘对于天的怀乡病’时，臧克　两个心　家始终眼光向下，注视着苦难中的中国大地和挣　深冬村山的古夜中，　扎在死亡与饥饿线上的底层人民。”　这是现代文　我曾留下一个昧爽的心，　学史对诗人臧克家所作的很有代表性的评价与描　遍，一遍，数不断的鸡鸣，　述。这种评断当然没错。不过，上述判断只是建立　听不尽的寒更，一声又一声，　在其早期代表作之上。如果检视—下臧克家早期　咒着灰暗的窗纸，　创作的其他诗歌，会发现诗人在底层人物系列诗　盼望那迟来的天明。　歌之外，还写了一些表现个体主观生命体验的诗　歌，信奉与宣扬“坚韧主义”人生哲学的诗人同样　于今，一条病躯反侧在都市的长夜里，　有着“对于天的怀乡病”，有着对青春与爱情的歌　抽不断的幽思，模糊了悲欢的分际，　唱与哀伤，只是由于诗人把一些比较明显的“病　工厂的汽笛，晓角的清吹，　诗”剔除于其自编诗集之外，诗人的这一面被有意　惊回了有如隔世的心，　遮蔽了，不易为读者发现而已。　隔片玻璃我向疏星淡月祈祷：　笔者在杭州　西湖文苑　月刊上发现署名“臧　再缠绵一回儿，我愿永远不再来明天　克家”的三首佚诗，就是被诗人有意剔除其自编诗　十，一九三二。　集之外的“病诗”。它们分别是：　死了的神秘　，　死了的神秘　载该］：］１１９３３年第１卷第２期；（（鲜亮的影　，载该刊　样是裙边的旋风，　１９３３年第１卷第３期；　两个心》，载该：［：１１１９３３年第１　却再卷不来前日的神秘，　一一现代中文学刊／６７　不扣也会响的爱的金钟，　也哑了动心的叮咚。　时间打通了两个心，　可是带走了另一件珍宝；　期望在梦里的一只影子，　永站在醒的眼前了。　（十一，一九三二。）　鲜亮的影　上帝给了个富丽的青春，　叫全个宇宙来称我的　心，　那时还分不清美恶的面貌，　不曾把这引作骄傲。　上帝又给了个清醒的回忆，　在我这样可怜的今日，　心是＿面黝黑的古井，　空虚中翻腾着鲜亮的影。　（一九三三年青岛。）　乍读之下，会觉得这些诗不可能是出自　老　马　的作者之手。在这些诗里，“社会”没有了，“现　实”不见了，更看不到底层小人物艰辛生活的踪　影。相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病躯反侧在都市的　长夜里”，是“不扣也会响的爱的金钟”，是“心是　一面黝黑的古井，空虚中翻腾着鲜亮的影。”这些　诗，或写诗人在乡村与都市暗夜中的不同心境，或　写得到爱情后的失落，或写青春、爱情的流逝之　痛，表现了诗人的主观情感世界和青春期内在的生　命体验。它们呈现的是和　老马））完全不同的另一　个“自我”的世界，充溢其中的是黯淡、空虚、悲观　的消极情绪，从中看不到丝毫的“坚韧”与积极。　在表现手法上，这些诗颇为接近现代诗派，追求情　感表达的曲折与含蓄，以及意境的朦胧。　在思想上的消极与表现上的含蓄外，这些诗　的写作与（（烙印　诸诗同时，在艺术形式上与诗集　《烙印　中的诗大致相同，深受其师闻一多新格律　诗学主张的影响。以　鲜亮的影　为例，该诗分两　段，两段之间在内容上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对偶关　系。每段四行，每行字数大体一致而略有变化。行　与行之间顿数相同，皆为四顿。行末押韵，两行一　换韵。精致的形式，反映了臧克家新格律诗艺术上　的成熟。由此可看出，这些诗在艺术追求上与　烙　印　完全一致，甚至在形式的讲究以及形式与内容　的配合上超过了它。　烙印》诸诗，用有点刻板的新　格律诗形式表现“神女”“炭鬼…当炉女”这样的　６８／现代中文学刊　人物与题材，总让人感到有点别扭，就连臧克家自　己都觉得“过分的拘谨”。　相比起来，（（西湖文苑　上的这三首诗，在形式与内容的配合上则显得天衣　无缝，无“过分拘谨”之弊。　那么，艺术上如此成熟的三首诗为什么没有　被臧克家收入其首部诗集（（烙印　呢？是无意的疏　忽？还是有意的弃置？仔细检视他自编的（（烙印　会发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臧克家收入　烙印》　中的诗，大多在题材和思想倾向上与　老马　为同　一系列，只是偶尔收入几首表现个人主观情绪的　诗，如　别》、　失眠））。两类诗数量的悬殊，说明了　诗人对自己诗歌的评价与选择，从中也可看出诗人　对自我形象的有意塑造。臧克家自己也曾说过（《烙　印　是‘‘几年中作品汰选的结果”。３（（西湖文苑　上　的三首诗应该就在他所说的淘汰的作品之列。　（（烙印》经过诗人“汰选”出版后，以其对底　层人物的表现与独特的风格吸引了广大读者，得　到诸多名家赞誉，闻一多作序，茅盾、老舍著文，一　致给予高度评价，一时间影响甚大，甚至有人称其　诗为“臧克家体”或“（（烙印　体”。很快，诗集在　刚刚出版的第二年，便由开明书店再版。这更坚定　了臧克家对其诗歌路向的选择。同时，随着时代的　变化，诗人越来越把自己的关注点转向社会，后　一类表现个人主观情感的诗歌几乎绝迹，正如其　投生　一诗所说：　“大时代的呼吸，／吹碎了　天下人的家乡；／拒绝了你的旧情，／它正向暴　风雨中投生！”　就这样，（（西湖文苑　上的三首　诗，因其与　老马））系列诗歌的异质性而被诗人有　意遗忘与遮蔽，沉入历史底部。　与　西湖文苑））诸诗相似，因异质性而被诗人　有意遗忘的还有一些，如《鞭梢上的人们》与　舍　利子》。　鞭梢上的人们》，署名“臧克家”，载１９３８　年上海　大时代》半月刊第１卷第３期，照录如下：　鞭梢上的人们　二月天杨柳撒开了绿鞭，　鞭梢上挂搭着一串脊梁，　饥火销尽了一身的骨肉，　看来是那么没有分量。　柳梢一阵刷刷的响，　像蚕堆里撒一把嫩桑，　饿荒了树叶也可以当饭，　把一个青春剥成了冬天　饥火销尽了骨肉，　“为它生，为它死”。　青春剥成了冬天，　这反常的变态，　我可以这样对你发誓，　怎不令人心寒愤哀！　￣４－－Ｘ奉的东西只一个字，　抗战开始后，臧克家创作了大量抗战诗歌，宣　它的名字就叫做“诗”。　有了它的照耀，　扬抗战。与这些诗歌不同，该诗通过对二月天饥民　们采食柳树树叶的描写，表现了中国农民战时严　宇宙才不是一座囚牢。　重的饥饿与贫困。臧克家１９４２年写有一首诗　饥　有了它的润霜，　人生的场子才不是一片荒寒。　馑　，表现的同样是饥饿题材，而且，所选题材　它把歌声送了流水，　在细节上与（（鞭梢上的人们））完全相同，都是写饥　民饥不择食后上树吃柳树叶。因此，　饥馑　可看　做是对　鞭梢上的人们　一诗的改写。改写集中体　现在对饥饿现象的不同处理：　鞭梢上的人们》一　诗，面对严重饥馑所带来的“反常的变态”，诗人直　抒其感：“怎不令人心寒憧哀！”而　饥馑　则把饥　馑的现实限定在“沦陷了的土地上”，并把饥馑的　原因归结为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敌人把饥馑／　带给了中国的农民。”很明显，　鞭梢上的人们　客　观表现了抗战时中国农民饥饿的悲惨现实，从中可　看出诗人对国民政府的批判；而（（饥馑　则通过把　饥馑现象限定于沦陷区，从而批判了“敌　即日　本侵略者，改写后，诗歌宣传抗战的意识形态性大　为增强。诗人对　鞭梢上的人们》一诗的改写，说　明他自己也认识到该诗在抗战期间所具有的异质　性——它不是“抗战诗”，而是“暴露诗”；它不但与　抗战无关，而且矛头直指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从此　角度讲，被改写的　鞭梢上的人们　因其无关抗战、　暴露现实的异质性，注定要成为—首集外佚诗。　舍利子》，署名“臧克家”，载重庆　文化先　锋》周］ｑｊ１９４３年２月１１日第１卷第２２期，照录如下：　舍利子　佛的额门口，　有一颗舍利子放光，　我，我也有一颗，　它不在表面上炫耀，　却深深在心坎里藏。　富有四海的国王，　王冠上嵌一口宝石，　真珠绕着它发光，　像星宿护围着月亮；　我也有一块宝石，　我一口说不出它的价值，　国王拿着王冠来换，　我说，不行，这对我太不合算。　我从来不信奉什么宗教，　可是我是一个信徒，　它把颜色借给花红。　不是凭了它的歌颂，　生命的意义不曾这么鲜明。　像音乐恣意的向卑污的灵魂　揶揄，　诗，它也不容情的讽刺着　庸俗，丑恶和自私的心，　这一些也非笑着它，　因为它们有眼却只认识黄金。　我用热情，苦痛，幻想，　盖起一间庙堂，　庙堂里供奉着我　诗的神像，　失眠的眼光，　是我长夜里烧着的两柱香，　叹息散成烟云，　眼泪做了椒浆，　我甘心把灵肉做一份牺牲，　把自己的红血“歃”这座庙堂。　这可能是臧克家写的唯一一首论诗之诗。它　论的不是诗的做法，而是诗于诗人的意义。诗人把　“诗”比作佛的舍利子和国王王冠上的宝石，甚至　比它们还要宝贵，“诗”是自己的宗教：“我从来不　信奉什么宗教，／可是我是一个信徒，／‘为它生，　为它死’。／我可以这样对你发誓，／我信奉的东西　只一个字，／它的名字就叫做‘诗’。”诗人认为，有　了它，宇宙才不是一座囚牢；有了它，人生才不是一　片荒寒。因此，诗人要用热情、苦痛、幻想盖起一座　庙堂，里面供奉着“诗”的神像，并且“甘心把灵肉　做一份牺牲，／把自己的红血‘歃’这座庙堂。”表　白自身对于诗和艺术的忠心，臧克家早就在　＜烙　印＞再版后志　中说过：“诗可以表现我的思想，可　以寄托我的倔强与傲慢一一对现在卑污社会的倔　强与傲慢。它能使我活得带点声响，能使我有与全　世界恶势力为敌的勇气，它把我脸前安上个明天。　我是忠实于它的，我能为它而死。　不过，与这篇　现代中文学刊／６９　后志　相比，　舍利子》表达的却是一种视艺术　为宗教的艺术至上观。这种艺术至上观发表在抗　战的１９４３年，明显不合时宜。若将其放置于解放后　的语境中，其不与时谐的异质性会更加明显。这样　的诗，不可能不被力图跟上时代的诗人所遮蔽。　舍利子》的异质性与其发表的刊物　文化　先锋））亦有关联。　文化先锋））由李辰冬编辑，中央　文化运动委员会文化先锋社发行，出版地为国民党　战时陪都重庆。该刊有着国民党背景，上面发表过　些污蔑共产党的文章。（《舍利子》出现在这样的　一海阳君的这几首小诗，虽然很短，它到底包括了　点东西，一点生活的真味，也许他们在人生的途　程上吃过苦头，所以他把这点体验就铸冶成他们的　诗句，他并没有口　口叫喊，并没有怨天尤人，他优　优　用很经济的字句，表白了他对生活的认识。他认　为生活是严肃的，甚至是可怕的，但他却并不倒退，　一你听他唱：　“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不要伸手给别人。”　这种生活的精神，硬朗的劲，是要得的。　他知道向“理想、春花”和“泪水、回忆”问一　刊物上，臧克家怎能不讳莫如深？因此，该诗被遗　忘的命运从其发表之初就决定了０　佚诗之外，臧克家还有两篇诗论不见《全　集））。一为（《新诗呓语　，载天津　海风　杂志１９３７　年第４期；一为　读诗缀语　，载　国讯　１９４３年第　３４７期。这些诗论，与诗人的一贯主张无甚大异。其　被诗人漏收，原因当与以上诸诗不同。现把它们照　录如下，以供研究者参考：　新诗呓语　（一）　诗之需要想像有如飞鸟之于双翼；然而诗却不　是闷在屋中空想出来的。它是最真挚的感情的升华，　它是活在纸上的鲜亮的形象。　（二）　诗句之来，很少的时候轻飘顺心，自然如“树　叶之在枝头”，反之，倒是需要用心而后削磨出来的　时候多。　（三）　诗离不开热情，然而在执笔渲泄你的热情时，　往往心是在平静中。　（四）　内容技巧有如骨肉之不可分离，缺一便不能成　为一篇活生生的有价值的诗。　（五）　一篇诗的价值，全在于诗的本身，市价不全足　凭。所以一个诗人应该破死力去完全自己的作品。　止匕夕　不必问。　读诗缀语　有机会读青年朋友的诗篇，是一件可喜的事　情。一般的说，都是写得天真，诗正像他们的人。往　往只有一点热情，一点幻想，一点意境，再加上一点　不甚精工的技巧。结果弄得，很浮荡，字句没有分　两，因为它包函得太少，而枝蔓太多，这也难怪，你　不能硬按住春花向它要秋天。可是诗到底得给人点　东西，不能叫人把它　口白水喝下去。　７０／现代中文学刊　声：“它们中间有多少距离”。这表明，他懂了一些生　活说给他的一点真理。　新诗呓语　采用札记体，以五条短札的形　式记述了诗人对诗的看法。它们与收入　全集》第　９卷的（（新诗片语　有相似之处。具体说，　呓语　（一）与　片语　（一）相似，　呓语　（二）与　片　语》（三）相似，（（呓语　（四）与　片语　（四）相似，　（（呓语　（五）与（（片语））（八）相似。两文语句存在　诸多相似甚至一致之处，可看作是一文在修改、传　抄过程中产生的两种文本。《全集））第９卷只收了辑　自（（臧克家散文小说集　的（（新诗片语　，（（新诗呓　语））失收。两文虽然多有相似，但有些地方也有较大　差异，因此，应用附录形式把　新诗呓语　—文置于　（（新诗片语　之后，以存历史原貌。　（（读诗缀语　是一篇诗评。　国讯》１９４３年第　３４７期刊登了青年诗人海阳的　诗歌习作三首　，　臧克家为海阳诗歌所作评论（（读诗缀语））与诗一　同刊登。臧克家认为海阳的几首小诗虽然很短，但　“它到底包括了一点东西，一点生活的真味”。主　张诗歌来源于生活，宣扬对生活持一种“坚忍主义”　的人生态度，并且强调这种人生态度与诗歌创作之　间的有机关联。这是臧克家一贯的诗学主张，在这　篇诗论文章中，诗人再次申述了自己的这个观点。　注释：　１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２７５页。　２　臧克家：《（罪恶的黑手＞序》，　臧克家全集》第１Ｏ　卷，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版，第５７９页。　３　同上。　４　臧克家：《投生》，《臧克家全集》第ｌ卷，第１５６页。　５　臧克家：　饥馑》，《臧克家全集》第１卷，第　４５２－４５３页。　６　臧克家：《（烙印＞再版后志》，《臧克家全集》第ｌＯ　卷，第５７８页。　７　原文字迹不清。　８　原文如此，疑有错。